近一年来,雪松信托连续发行42只“长青”系列信托计划,产品总规模超过200亿元,而底层资产宣称是对知名国企的220余亿元应收账款。 但证券时报记者历时一个多月,先后奔赴贵州、广东、福建、上海、江苏、江西、海南等省市,对该等应收账款的债务人进行实地调查走访,结果发现,债务人几乎清一色否认该等债务的存在。 记者进一步调查发现,雪松信托借道保理通道所受让的220余亿元应收账款,既无三方确权,也无回款封闭,风控全线处于“裸奔”状态。幕后融资人甚至拿着完成收款、已经灭失的“应收账款”,通过保理通道转让给雪松信托以获得融资。 站在融资人的角度来说,该等融资性质涉嫌“欺诈”。站在“长青”系列信托产品的角度而言,所谓的底层应收账款,实际是无法向债务人主张权利的“虚无资产”。换句话说,该等信托产品,几乎完全没有底层资产做支撑。 特别是,转让了高达112亿元应收账款的最大两家融资人,竟然是假借央企孙公司的面目出现,且和雪松控股产生间接关联。 如果将调查过程中的诸多异常汇总,一个巨大的疑问自然浮出水面:这个庞大的融资局,幕后运作者究竟是谁?真实融资人是否受雪松控制? “感觉听下来,就是自己跟自己玩的可能性大。你要让我买应收账款,啥东西都没确权,而且金额那么大,我感觉不符合商业逻辑。正常谁会去买呢?外部是不会买的,可能就是自己在绕圈。” 一位不愿具名的大宗商品供应链公司高管,在获悉雪松信托“长青”系列信托计划,所涉及的应收账款底层资产详情时,诧异地说道。 来自中国信托登记有限责任公司的数据显示,雪松信托2019年完成实控人变更以来,自2019年8月至2020年7月末,共计发行信托计划67只,包括长青、长泰、长盈、鑫乾、鑫坤、鑫链等系列。 其中,“长青”系列可以说是雪松信托产品序列中的头牌,在已发行的67只产品中,长青系列独占42只,占比63%。 不同于“长泰”、“长盈”、“长茂”等主要投向城投和地产项目,“长青”系列是雪松信托的特色产品——供应链金融。 雪松控股董事长张劲曾在多个公开场合表示,“基于近20年的大宗商品供应链服务和供应链金融零违约的产业经验,雪松控股更容易找到优质的供应链金融资产,帮助雪松信托打造以供应链金融为主的特色金融”。 正所谓“雪松长青”,最美好的寓意,似乎要留给自己最重要的产品。 证券时报记者获得的相关材料显示,雪松信托这个最重磅的产品系列,只有唯一的合作方——文金世欣商业保理(天津)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文心保理”)。雪松信托长青系列42只产品所募集的资金,全部用于受让文心保理持有的一揽子应收账款债权。 但真实的情况又是如何? 文心保理的公开信息不多,百度上也只有2页信息。工商信息显示,文心保理成立于2018年6月29日,成立至今仅仅2年,注册资本5000万元,实收资本3000万元。 2019年1月,文心保理发生股权变更,目前由4大股东构成:北京文心创新创业投资基金(有限合伙)占比30%、北京文心房山文创产业发展基金(有限合伙)占比30%、茂翔科技有限公司占比25%、珠海晋汇创富贰拾贰号投资企业(有限合伙)占比15% 从文心保理的股权结构看,前面两大股东都是国资基金,逐级追溯上去实控人为北京文投集团,最后的实控人是北京市国有文化资产监督管理办公室。 另外两家股东(共计持有40%股权),追溯上去各自实控人分别为李邦艳、张峥。经查询,二者也存在关联关系,并且存在信用污点。根据裁判文书网的信息,张峥、李邦艳因与他人的债务纠纷成为共同的被告,并被天津市河西区法院判决查封其财产455.28万元。 此外,持股文心保理15%的珠海晋汇创富贰拾贰号投资企业,最终的执行事务合伙人(GP)为深圳晋汇基金管理有限公司,也是失信被执行人。该主体官司缠身,涉及法律诉讼多达120项,股权被冻结,法人代表、实控人张峥被限制高消费。 雪松信托一直拿文心保理持股60%的国资大股东作为核心宣传点,却只字不提多有污点的另外40%民营股东,甚至于这40%的民营股东在保理公司的出资额都未实缴。 某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王欣(化名)指出:“这个保理公司的股权结构确实挺难理解的,其中一个私募股东是列入异常的,像这种情况,信托风控严格一点就不会合作。” 记者前往文心保理实地走访发现,该公司位于北京市朝阳区酒仙桥东路奥赫空间三层B07。这是一个共享办公空间,文心保理租用了其中一间,内设大约10个卡座。记者达到时,只有一人在内办公,此人表示“其他人都出去跑业务了”。 中登网的数据显示,2020年2月8日至2020年8月7日,雪松信托登记受让的文心保理应收账款数量共计251条,涉及应收账款共计429笔。 证券时报记者逐一对这429笔应收账款进行汇总归类与统计,结果显示,债务人共计27家,债务总额224.31亿元,其中前5位的债务共计150.71亿元,占比67.2%。 换句话说,雪松信托向投资人做了误导性披露,把真正的债务人都藏在“其他经雪松信托审批通过的主体”中。并且,隐藏的债务人资质显著下降。 一位不愿具名的金融从业者,就此评价道:“文字游戏玩得很溜,这有点欺瞒投资者的性质了”。 熟悉保理业务的人都知道,文心保理所持有的债权,并非原始债权,主要是将原始债权人(供应商)对债务人(采购方)的应收账款受让过来,再转让给雪松信托。说得直白一点,文心保理就是倒卖应收账款的角色,实际是原始债权人通过文心保理,将债权转让给了雪松信托,以此获得融资。 换句话说,原始债权人(供应商)才是真实的融资人。 那么,原始债权人又是谁呢? 记者在雪松信托与文心保理签署的《应收账款转让协议》中,通篇未看见任何原始债权人的名称,仅宽泛将其定义为将应收账款转让给文心保理办理融资的法人或其他组织。 记者进一步梳理发现,这22家原始债权人,与27家债务人所发生的429笔贸易关系,构成了复杂的网状交易结构。比如,最大的债权人ZLGK,对应了10家债务人;而最大的债务人盘北国投,也对应了11家债权人。 原始债权人与债务人的贸易关系以及因此而形成的该等应收账款,成为了文心保理以及长青系列信托产品的底层资产。 某股份制银行供应链金融业务经理王俊杰(化名),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按照现在的法律规定,债权人将应收账款卖给保理公司时,付款方要确认付款义务,他们三方是要确权的。你债权人是应收账款的天然权利人,对吧?你把收款的权利转让给保理公司,这是你们俩之间的两两协议,但是对于最终的付款方来说,他得去确认,就是他的债主变了,所以这就是确权的目的。” 《合同法》第八十条规定:债权人转让权利的,应当通知债务人。未经通知,该转让对债务人不发生效力。 面对困难的三方确权以及繁琐的回款账户变更程序,文心保理却在2020年2月-8月的半年内,完成了224.3亿元的应收账款受让,这不禁令人产生疑问。如果再联系起这家保理公司2018年6月才刚成立,自称2019年9月才开始展开业务,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如此大规模的业务,着实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某地方金融局负责保理监管的人士认为:“如果是围绕集团体系内的核心企业做反向保理,做这么大规模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仅仅是做正常的零散化的正向保理,那这个速度就有点太惊人了。” 雪松信托在中登网登记的信息显示,所有债务人都是回款到文心保理的账户里,相当于是做到了账户变更的回款封闭。前述保理资深人士李浩强说:“这里一个很蹊跷的地方是,动不动单笔回款都是几千万,如此大金额的应付款,这些下游企业为什么愿意配合回到保理公司的账户呢?这点值得深思。” “在我正常的经历过的很多业务情况看来,让一个下游企业将几千万甚至上亿的回款,从供应商账户变更到保理公司的账户里面去,其实不太容易的。” 为了查明文心保理的这些债权资产究竟是否真实存在,证券时报记者分赴贵州、广东、福建、上海、江苏、江西、海南等省市,走访表1中所列的重点债务人,进行核实与求证。 让记者惊愕的是,受访的债务人几乎清一色的答复是:既不知文心保理,更否认对其负有债务! 证券时报记者来到贵州省盘州市盘北开发区,实地走访盘北国投。盘北国投一名业务人员告诉记者,盘北国投主要给开发区所属的企业进行一些代采、代购,不算国资股东派驻的人的话,公司有7个人。记者查询得知,盘北国投董事长为赵金贵,为国资股东委派;总经理为叶志成,同时也为公司法人代表。 此外,国资股东还向盘北国投派驻了一名财务人员。记者问及该财务人员,是否知悉供应商把对他们的应收账款转让给保理公司的情况,对方回复称:“我不太清楚”。记者又问,是否听说过文心保理,财务人员回答称,“没有”。 四川长虹书面回复称:我司与ZZGK/ZLGK签订的合同属实。在ZLGK/ZZGK交货,履行完成合同的当月,我司亦完成了对该两司所交货物全部货款的支付,和供应商不存在债权债务关系,更不存在对文心保理之债务。我司从未与文心保理有过联系或业务往来,亦不清楚文心保理业务情况。 新疆昆仑天和国际贸易有限公司回复称:我公司从成立以来未跟任何公司操作过保理、被保理业务。请勿采信虚假信息。 通过多方的走访与核实,基本可以确认,文心保理对所有应收账款未做任何三方确权,更未有任何债务人将款项回款至保理公司的账户。换句话说,文心保理两个非常关键的业务风控环节——“三方确权”与“回款封闭”,完全是缺失的。 前述保理资深人士李浩强说:“正常合适的风控,是要债务人直接回款到保理公司账户的。如果允许融资人自己收款再自行偿还本息,万一融资人收到钱跑路就麻烦了。”毕竟,这是总额超过220亿元的应收账款。 “所以我觉得,雪松信托(及文心保理)连三方确权和回款封闭都不做,那风控就是裸奔。所以,不是风控优先,而是怎么方便怎么来。” 在未做三方确权及回款封闭的情况下,雪松信托与文心保理根本无法去向债务人主张债权。前述律所高级合伙人王欣指出,“从法律角度,如果没有(确权)通知,就没有发生债权转移效力,(应收账款)就跟假的一样。”更甚者,文心保理及雪松信托在主张债权时,相关应收账款就已经“灭失”了。 记者发现,ZLGK及ZZGK和雪松控股发生间接关联。雪松实业集团与ZLGK/ZZGK的上层股东有共同设立合资公司行为。 此外,从明面股权关系看,ZLGK及ZZGK分别为某央企的第4、第5层孙公司,该央企通过一家持股51%的子公司(X公司),间接持有ZLGK及ZZGK。但根据记者掌握的材料,X公司实际是一家假国企,央企既未对其实际出资,也从未参与过该公司的经营,并公开否认系其子公司。更甚,X公司的公司章程里所盖的央企股东的公章系假章。 X公司获取假借国企名号后,给不明人士及不明公司,提供了诸多有偿股权代持服务,使得相关公司得以同样以国企面目示人。这种灰色的交易,引发了一系列代持诉讼纠纷,裁判文书网披露了多份X公司替他人代持股份的判决。 那么,作为假国企的ZLGK、ZZGK,究竟幕后是谁在假借央企的名头,以未经确权甚至“灭失”的应收账款来骗取巨额融资呢? 该央企表示,如相关方行为对其声誉造成不良影响或导致其他损失的,“将追究相关方法律责任”。 前述某股份制银行供应链金融业务经理王俊杰说:“那无非就是做通道。你想想什么业务能做这么多,对吧。不能直接交易或者说直接交易有问题的话,那就通过保理公司,然后走信托产品。” 雪松信托不直接和融资人进行业务往来,而以文心保理作为一个通道,这样客观上起到了屏蔽真实融资人的作用。 李浩强认为:“综合看下来,基于信托和保理的风控是裸奔的状态,这两者只是募资和放款的通道而已。这又间接说明很可能是自融。” 2017年末,信托业的资产管理规模达到26.25万亿的历史峰值。此后,在资管新规及金融去杠杆的政策作用下,信托业进入缩表通道。至2020年二季度末,全行业的信托管理规模降至21.28万亿元,较历史峰值下降接近20%。 在此背景之下,部分经营激进的民营信托陷入多事之秋。2018年,中江信托成为全行业“爆雷王”;2019年,安信信托巨亏数十亿,实控人涉嫌非法放贷;2020年,四川信托TOT资金池被叫停,随即爆出250亿资金窟窿。 此后,民营信托的行业性潜在风险,成为了监管层极为重视。 风控缺失,是金融机构不可承受之重。但凡金融业者,无不清楚风险管理的重要性,各级监管部门的风控紧箍咒越也是天天念月月念年年念。饶是如此,雪松信托长青系列产品风控仍陷入“裸奔”,实在让人大跌眼镜,也非常理可以解释。 从过往的案例来看,民营金融机构风控篱笆扎得不牢,多是为控股股东或其他关联方行方便之门。 2020年7月3日,中国人民银行党委书记、中国银保监会主席郭树清发表《完善公司治理是金融企业改革的重中之重》一文指出,“切实加强对银行保险机构尤其是中小机构公司治理的评估、指导与督促,定期评估公司治理的健全性和有效性,对存在的重大缺陷,特别是各种严重损害机构利益的现象,及时采取有力措施予以纠正”。 因公司治理缺陷而导致的风控“裸奔”事件,何时是了?如何纠正?大股东持股71.3%的雪松信托,如何在机制上防范大股东的自利诉求?这不仅考验着雪松信托,也考验着监管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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