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城市化的孩子 当我把新出版的博士论文《城市化的孩子:农民工子女的身份生产与政治社会化》送给一位朋友时,她脱口而出:“城市化的孩子?应该是城市化的私生子吧?”这句犀利的玩笑话让我在错愕之余倍感贴切。 我之所以将进城农民工子女称为“城市化的孩子”,是因为:首先,他们都是在当代中国高歌猛进的城市化浪潮中出生和成长的,如此多的“放牛娃”涌入城市在中国是史无前例的; 其次,他们自身也在经历一个城市化的过程,乡土性逐渐地从他们的心性中剥离,与此同时城市以自己特定的方式塑造他们心智、观念、气质和认同,李强称之为“日常生活的城市化”;最后,他们所经历的痛苦、彷徨、迷失是由城市化——更准确地说,是经济上吸纳、政治上排斥的“半城市化”——带来的,最终也必须通过城市化来得到解决。 要研究这样一个群体,就必须把他们放到城市化的时间脉络与城市的空间格局当中来思考,而不是把他们悬置在一个空洞的、无差别的、没有质感的时空之中。 “城市化的私生子”这个说法虽然刻薄,却也道出了部分的真相。一方面,我们的城市化离不开农民工及其子女,他们不仅为中国制造提供了强大的价格优势,也是城市化率中的光鲜亮丽的数字; 另一方面,他们却存在于一个半合法的灰色空间里,仿佛私生子一般见不得光,他们不是官方承认的移民或市民,常常被视为挤占城市公共资源的“搭便车者”,甚或潜在的犯罪者和不稳定因素,就如同私生子构成家产和家庭团结的威胁一样。 这一群体同时兼具三个特征:第一,跨越城乡边界,城乡二元结构深深嵌入其心智结构和生活历程当中;第二,生活在城市,但缺乏地方性公民身份 / 市民资格;第三,绝大多数生活在城市底层。 在他们身上,地域政治、身份政治与阶级政治交汇在一起。城乡对立、身份政治与阶级政治三者相混合,会产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这样一个群体对于当代中国政治而言,意味着什么? 而其中至关重要的因素又在于:其一,农民工子女如何定位其自身(我是谁),即身份认同的问题;其二,农民工子女在与政治系统的互动中,形成了什么样的政治倾向,他们的独特经历将会造就什么样的政治心理和政治人格?也即政治社会化的问题。 我的博士论文试图解决这样一系列问题:首先,在政治社会化的过程中,农民工子女的身份认同是通过什么方式形成的?不同的政治社会化媒介在其中发挥了什么作用?其次,农民工子女的政治态度与行为模式与他们的身份认同是什么关系?最后,如果农民工子女的身份认同会对他们政治观念与行为产生重大影响,那么,围绕身份差异而形成的政治态度与行为模式的分化究竟有多大? 农民工子女是主流意识形态的接受者,抑或形成了一套相对自主的底层文化?如此一来,看似后现代的“认同政治”就与政治学的传统议题——政治文化、政治社会化、阶级再生产——紧密地勾连在一起。 这些农民工子女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命运。一方面,他们是“回不去的一代”。他们大多生于城市,长于城市,没有务农经历,与乡土社会缺乏文化纽带和情感联系,他们不可能像父辈那样往返于城乡之间,而倾向于定居城市,不可能将农村的土地作为最后的退路或“社会保障”; 另一方面,虽然他们在事实上构成了第二代移民,然而在政策上却仍然被界定为流动人口。在城乡二元分割的体制下,农民工子女无法像城市的同龄人那样享有各种权利和福利。 长期以来,大多数农民工子女只能就读于校舍简陋、师资薄弱的农民工子弟学校,而这些学校不仅无法提供优质的教育,而且时刻面临城市教育行政部门的取缔。 现行的教育制度、高考制度以户籍制度为基础,导致农民工子女在初中毕业时进退失据,处于就学就业的两难境地:如果选择在上海升学,目前只能进入中专、技校或职高。 如果回到家乡念高中,一方面,农民工子女将不得不与父母分离,寄居于亲戚朋友家,不仅需要付出极大的经济成本,而且需要承受因分离而带来情感代价; 另一方面,家乡的教材和教学方式与上海存在较大差异,这些学生回去之后也存在学业不适应的问题。由于升学困难,大部分农民工子女在初中毕业之后选择直接打工,一部分人甚至成为街头混混。 四、学术马拉松 在选择了有趣或重要的问题之后,学术研究还需要你持续地投入你的热情、忍耐和想象力。 一个好的研究者,往往或多或少带有一定的“疯魔”,一旦发现新的资料或解释,会两眼发光,手舞足蹈,兴奋不已;一个好的研究者,往往有一颗赤子之心,研究带给他的快乐就如同玩具带给孩子的快乐,这是一种不含杂质的幸福; 一个好的研究者,未必是一个优秀的“短跑选手”,但一定是一个合格的“马拉松选手”;一个好的研究者,未必是人群中最聪明的那一个,但一定是一个充满想象力的人。 我记得有一回,我的同事唐世平教授在短短的十五分钟内,连续三次敲开了我办公室的门,满脸喜悦,因为他突然想通了一个问题,自己十年前建立的理论模型终于可以在经验上得到证明,所以他激动不已,跟我们两个年轻人兴奋地讨论自己的新发现。 这件事让我意识到,一个好的学者必定有一颗孩子的心,只有纯净的、充满好奇的心灵才能透视纷繁复杂的表象世界。 有了热情,我们才能持之以恒地投入精力;有了忍耐,我们才能克服研究中的障碍;有了想象力,我们才能发现与众不同的另类解释——在通衢大道和通幽曲径之间,我永远选择后者。 这三者缺一不可,没有人可以仅凭聪明和灵感就写出伟大的学术作品。从这个意义上讲,坚持是学者最大的美德,想象力是学者最大的财富。 在写作博士论文的时候,我曾经有8个月的时间写不出一个字,尽管做了大量的田野调查,在农民工子弟学校兼课,到农民工子女家里走访,到NGO做志愿者,却完全没有理论上的进展,当时距离预答辩仅仅只有两个月了,以至于我怀疑自己的选题是不是一个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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