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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2-29 21:0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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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时的我又故意的高声朝着孔乙己嚷嚷道,“哎哟,老大,你一定又设计错零件了!”不想站在一旁的孔乙己睁大了眼睛,朝着我一字一句的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我连忙一脸嬉笑着说“什么清白,不清白的?我前天可是亲眼见你漏标了机械零件的尺寸,被公司车间生产主管追着骂。”孔乙己一下子便涨红了脸,额头上的青筋条条绽出,张了嘴的争辩道,“这,这,这,设计不能算错……偏差!……漏标……错标……乃是机械设计里的常事,这能算错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大国重器”,什么“机械是国家基础”之类,故然一时引得一旁众人都哄笑起来,此时此刻,整个车间办公室里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事后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曾上过211大学,毕业于国内一所名牌大学,后来却因家境贫寒,始终没有能去考研,加上他为人比较木纳,嘴巴生得笨,不会讨好上司,遇事脑子一根筋,又不会转行;故然老婆带着孩子改嫁他人,而之后离了婚的孔乙己小日子越过越穷,最后弄到将要讨饭的地步。
幸好孔乙己画得一手好图纸,如CAD,Proe,Solidworks,UG等软件操作也都能手到贤来,于是便在网上替人家代做毕业设计,帮人家做机械仿真以换得一碗饭吃。可惜他本人却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QQ号和毕业设计,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代做毕业设计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法,便免不了偶然也帮人做些修改图纸的事情。但他在我们厂里,技术却比别人都要好得多,做事也从不延误;厂里有些图纸虽然没有明确预订更改间的,暂时就用蓝色记号笔记在车间办公室后边的白色PVC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孔乙己定然能顺利更改完工,交付厂技术科,于是车间生产总管很快便从PVC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打印了几张图纸,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读过211大学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接着又说道,“我的尚大人孔乙己,你这么有才,不想你怎的连五千月薪也捞不到呢?”此时孔乙己脸上便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当即就笼上了一层灰色,继尔嘴里又不时冒出些话来;这回说的可全是机械越老越值钱,老师傅秒变老尿布,使用画图软件的都是傻逼,等一些半懂不懂的话了。于是在场的众人听了也都哄堂大笑起来:听完孔乙己的一番牢骚之话,顿时厂内外很快又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每每遇到这些时候,我才可以随着众人一起附和着笑,车间主任看见了也从来不会责备我。而且车间生产技术总管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去问他,遂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走到车间里,向着车间的几名女工说话,不时用英语主动向她们打招呼,刻意引开众人的视线,孔乙己的嘴里常常会冒出,Hello! How do you do ,故然引得女工们个个都笑得前仰后合。
有一回孔乙己对我说道,“请问你可曾学过机械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学过机械,……我便考你一考。加工粗糙度,怎样标注?”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于是我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他。孔乙己站在一旁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你肯定不会标注粗糙度吧?……我现在就一一教给你,记着!这些制图方法应该记着。将来等你做到车间主任的时候,生产上面一定能用得到。”我暗想我和车间主任的等级还相差很远呢,而且我们车间主任也从不将粗糙度当作工作内容;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哼哼,那不就是三角形露了个边边么?”
孔乙己立马显出极其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办公桌的台面,点头说,“对呀对呀!……粗糙度有四种标法,你知道么?”我愈加不耐烦了,努着嘴示意他离我远一点。不想孔乙己则顺势用指甲蘸着一次性水杯里的茶水,想在桌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机械越老越值钱。”
有几回,车间里的那几名女工,也来到车间办公室赶热闹,一下子就围住了孔乙己。于是孔乙己便给她们一人一张机械零件图。女工手里拿着图纸,仍然不散,几双渴求机械知识的眼睛都一起望向孔乙己,希望他能够多多教授机加工操作技术要领。
孔乙己一下子便慌了神,吓得连忙伸开五指将自己的上衣兜牢牢罩住,低着头小声说道,“哎哟,不行,不行,现在我的技术上还嫩了一点,称不上高工,如果能再老点,那我就更值钱了!”直起身又看一看图纸,自己摇头说,“老乎哉,值钱也”于是这几个女工都在大家伙的哄笑声里各自走散了。
每天在厂里面上班,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车间生产技术总管正在慢慢的看生产总结,取下挂在办公室后墙上的白色PVC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他还欠我们厂十九张修改过的图纸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
此时只见一个来厂里玩耍的外公司销售说道,“他怎么会来?……他上个月干废项目了。”车间技术总管说,“哦!”“他老是图纸设计错误。这一回,只怕是他自己一时脑壳发昏,竟然做了个高难度大型非标设备。这种的东西简直难上加难,那是人做的事吗?”
“那后来怎么样了呢?”
“怎么样?还不是先修改图纸零件,后来是调试设备,调试了一个月,报废了再重做。”
“后来呢?”
“后来设备报废了。”
“报废了又怎样了呢?”
“怎样?……谁晓得?也许是离职了。”此后车间技术总管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看他的生产总结。
中秋过后,北方的秋风是一天凉似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身体整天的靠着电暖气取暖,也须穿上棉袄了。
一天的下半天,车间工人放假,故然也没有一个工人,我正好坐在电脑边,合着眼打盹。忽然间,听得门外传出一个及其苍老声音,“打印一套图纸。”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抬头向四周张望时,又没有看到有人走进来。于是便站起来本能的探着朝办公室大门下边水泥台阶望去,一眼就看见那孔乙己在一个破旧的轮椅上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整个人已经瘦得几乎不成样子。孔乙己依然还是穿着当初的那件破工作服,右腿打着一层厚厚的石膏带,架在轮椅上动弹不得,轮椅的后背上绑一大捆机械图纸,足足有四五斤之重。
孔乙己见到我,嘴里又嘟嘟囔囔的说道,“打印一套图纸。”车间技术总管连忙伸出头去,一面笑呵呵问道,“来人可是尚大人孔乙己呀?呵呵,你还欠我厂十九张机械设计图纸呢!”
孔乙己很颓唐的坐在轮椅上,仰面回答车间生产技术总管道,“这……下回等……等……我……我……右腿长……好了,我再一并给你们做好吧。这一回我做的可是新设备,因此图纸一定要打印并分类装订好,否则我回去不好向我的上司交差!”
车间生产技术总管同平常一样,仍然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该不是又设计错设备,害得你被你老板的手下打瘸了一只腿了吧?”但他这回却不再往常那样,说话硬气了,只是嘴里面重复念叨着“你们不要取笑,不要取笑!”
“取笑?你要是不设计上面出了错误,又怎么会把你的右腿给搞成粉碎性骨折?”
孔乙己低声说道,“调试,调,试……我的……腿不是……老板打……打坏的,是……是……是机床上的夹具掉下来……砸……砸坏的。”他的眼色,很像是恳求车间技术总管,不要再提啦。此时车间办公室的大门口已经聚集了几个人,我和车间生产技术总管两人都不约而同的笑了。
我照例拿出一只一次性水杯,抓上一点点细茶叶,到饮水机上放了满满一杯开水,小心翼翼的端出去,递到孔乙己的手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张已经被揉得邹巴巴的Bom表,放在我手里,我见他满手是机油,可见他一直是拖着这条断腿干活,每天强忍右腿骨折给身体上带来的巨大疼痛,依然靠着帮别人安装设备来赚钱养活自己。不一会,他打印完图纸,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用胳膊夹起新打印的图纸,摇着轮椅慢慢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从此以后,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孔乙己了。转眼又到了年关,车间生产技术总管照例取下挂在办公室后墙上的白色PVC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咱们厂十九张修改过的图纸呢!”到第二年的端午,车间生产技术总管又说“孔乙己还欠咱们厂十九张修改过的图纸呢!”到中秋可是没有再说这个事了,转眼又到了第二年的年关,也没有再看到孔乙己。
一年,两年,三年,五年,我始终都没有再看见过孔乙己——大约孔乙己或穷死或的确转行去了另外一座城市
写于2018年12月29日下午四时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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